象山之学,实阳明所自出,放其言有极相似者。如曰:“人精神在外,至死也劳攘。须收拾作主宰。收得精神在内。当恻隐,即恻隐;当羞恶,即羞恶。谁欺得你?谁瞒得你?”居象山,多告学者曰:“汝耳自聪,目自明;事父自能孝,事兄自能弟。本无欠阙,不必他求,在自立而已。”皆与阳明如出一口。
象山之学,以先立乎其大者为主。故于傍人门户,无所自得者,深鄙视之。于包藏祸心,作伪于外者,尤所痛绝。其言曰:“志于声色货利者,固是小。剿摸人之言语者,与他一般是小。”又曰:“学者须是打叠田地净洁,然后令他奋发植立。若田地不净洁,则奋发植立不得;亦读书不得。若读书,则是借寇兵,资盗粮。”象山非谓不当读书,亦非谓不当在事上磨炼。特如吾侪今日之居心,则自象山视之。皆不足读书,亦不足磨炼者耳。所谓先立乎其大者也。
象山与阳明,学皆以心为主,故有心学之称。凡从事于心学者,其于外务必较疏,自省之功则较切;其能发觉心之病痛,亦较常人为深。故其言多足发人深省。象山策励人之语曰:“要当轩昂奋发,莫恁地沉埋在卑陋凡下处。”又云:“彘鸡终日营营,无超然之意。须是一刀两断。何故营营如此?营营的讨个什么?”此等语,真是暮鼓晨钟,令吾辈日在世情路上讨生活者,悚然汗下矣。陆子之访朱子于南昌也,朱子请登白鹿洞讲席,讲“君子喻于义”一章。后刻其文于石。其言曰:“此章以义利判君子小人,辞旨晓白。然读之者苟不切己观省,恐亦未能有益也。某平日读此,不无所感。窃谓学者于此,当辨其志。人之所喻,由其所习;所习由其所志。志乎义,则所习者必在于义;所习在义,斯喻于义矣。志乎利,则所习者必在于利;所习在利,斯喻于利矣。故学者之志,不可不辨也。科举取士久矣。名儒巨公,皆由此出。今为士者,固不能免此。然场屋之得失,顾其技与有司好恶如何耳。非所以为君子小人之辨也。而今世以此相尚。使汩没于此,而不能自拔,则终日从事者,虽曰圣贤之书,而要其志之所乡,则有与圣贤背而驰者矣。推而上之,则又惟官资崇卑、禄廪厚薄是计。岂能悉心力于国事民隐,以无负于任使之者哉?从事其间,更历之多,讲习之熟,安得不有所喻?顾恐不在于义耳。诚能深思是身,不可使之为小人之归,其于利欲之习,但焉为之痛心疾首;专志乎义,而日勉焉。博学,审问,慎思,明辨而笃行之。由是而进于场屋,其文,必皆道其平日之学,胸中之蕴,而不诡于圣人。由是而仕,必皆供其职,勤其事;心乎国,心乎民;而不为身计。其得不谓之君子乎?”此文滑口读过,亦只平平。细思之,真乃一棒一条痕,一掴一掌血。宜乎朱子谓其“切中学者隐微深痼之病”;而能令听者悚然动心,至于泣下也。夫钧是人也,或为大人,或为小人,何也?流俗不察,或曰:是地位为之,遭际为之。斯固然也。然人即至贫至贱,必有可以自奋之途。何以并此而不能为?解之者或曰:“人固有智愚贤不肖之不同,天限之也。斯固然也。然尚论古人,纵观并世,或则立德,或则立功,或则立言,其天资高于我者固多,才智仅与我等者亦自不乏,而何以彼有成而我无成?解者将曰:彼学焉,我未尝学。彼学,我何以不学?流俗或又将曰:地位为之,遭际为之。然则我之地位,我之遭际,果所成就者,必止于我之今日;而我之所以自靖者,已毫发无遗憾乎?无论何人,不敢应曰然也。推论至此,则图穷而匕首见矣。志为之也。天下尽有在同一境地中,彼之所见,此则不见;彼之所闻,此则不闻者。否则同在一学校中,所读之书同也,所师所友亦相同,因天资之高下,学业成就,有浅深大小可也;而何以或为圣贤,或为豪杰,或为中庸,或且入于下流哉?无他。初则好恶不同,因好而趋之,因恶而去之。久之,则所趋者以习焉而愈觉其便安,虽明知其非,而不能去;甚或入鲍鱼之肆,久而不知其臭。所恶者以不习焉而日益荆棘,虽明知其善,亦无由自奋以趋之;甚或并不知其善矣。此则陆子所谓所喻由其所习,所习由其所志者也。人徒见两方向相反之线,引而愈远,而恶知其始之发自一点哉?吾侪今日所志,果何如乎?诚有如陆子所谓先立必为圣贤之志者乎?抑亦如陆子所谓从事圣贤之书,而志之所向,则与圣贤背驰者乎?由前之说,则即陆子所谓才自警策,便与天地相似者,何善如之?由后之说,则岂徒不能上进为圣贤,诚恐如陆子所云:更历愈多,讲习愈熟,所喻愈深,而去圣贤且益远也。可不惧哉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