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历六月十八的晚上——是我忘不了的一晚——T君拿了一封A地的朋友寄来的信到我住的地方来。平常只有我去找他,没有他来找我的;T君一进我的门,我就知道一定有什么机会了。他在我用的一张破桌子前坐下之后,果然把信里的事情对我讲了。他说:
“A地仍复想请你去教书,你愿不愿意去?”
教书是有识无产阶级的最苦的职业,你和我已经住过半年,我的如何不愿意教书,教书的如何苦法,想是你所知道的,我在此处不必说了。况且A地的这学校里又有许多黑暗的地方,有几个想做校长的野心家,又是忌刻心很重的,像这样的地方的教席,我也不得不承认下去的当时的苦况,大约是你所意想不到的;因为我那时候同在伦敦的屋顶下挨饿的Chatterton[2]一样,一边虽在那里吃苦,一边我写回来的家信上还写得娓娓有致,说什么地方也在请我,什么地方也在聘我哩!
啊啊!同是血肉造成的我,我原是有虚荣心、有自尊心的呀!请你不要骂我作墦间乞食的齐人吧!唉,时运不济,你就是骂我,我也甘心受骂的。
我们结婚后,你给我的一个钻石戒指,我在东京的时候,替你押卖了,这是你当时已经知道的。当T君将A地某校的聘书交给我的时候,我身边值钱的衣服、器具已经典当尽了。在东京学校的图书馆里,我记得读过一个德国薄命诗人Grabbe[3]的传记。一贫如洗的他想上京去求职业去,同我一样贫穷的他的老母将一副祖传的银的食器交给了他,作他的求职的资斧。他到了孤冷的首都里,今日吃一个银匙,明日吃一把银刀,不上几日,就把他那副祖传的食器吃完了。我记得Heine[4]还嘲笑过他的。去年六月的我的穷状,可是比Grabbe更甚了;最后的一点值钱的物事,就是我在东京买来预备送你的一个天赏堂制的银的装照相的架子,我在穷急的时候,早曾打算把它去换几个钱用,但一次一次的难关都被我打破,我决心把这一点微物,总要安安全全地送到你的手里;殊不知到了最后,我接到了A地某校的聘书之后,仍不得不把它押在当铺里,换成了几个旅费,走回家来探望年老的祖母、母亲,探望怯弱可怜同绵羊一样的你。